时间:2023-04-24 09:32:00来源: 意大利侨网
中新网北京4月24日电(刘越)初次见到李蓬蓬,是在陶然亭附近的某个茶室里。当日的北京天朗气清,阳光透过纱窗,蒸腾起满屋的茗香。她那双惯常抚琴的手捧起一盏滇红,笑着看向记者:“来,坐下喝茶。”
日前,李蓬蓬弹奏古琴“九霄环佩”的视频火爆全网。和屏幕中那位妆容精致的东方美人不同,眼前的她姿态悠闲,印花衬衫搭配白背心,典型的“老北京”范儿。一开口更是化身“段子手”,金句频出。
“不是我选择这张琴,是这张琴选择了我”“小时候不喜欢古琴,感觉它在哭”……从李蓬蓬的自述中,可以感受到一位长于北京、旅居德国的古琴演奏家,对音乐和故土的热爱。
而她和“九霄环佩”的故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走红
“在兴奋中入睡,又在惊讶中醒来”
“您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出圈了?”
“睡觉醒来。”
“作为演奏家,我把平时该做的事做了,仅此而已。没有想到大家的反应会这么大。”对李蓬蓬来说,那场万众瞩目的演出只是计划内的以琴会友,“好多人以为我早800年就知道这件事,其实根本没有,是自然而然的。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个美好的弹古琴的活动而已。”
主办方早前曾征求李蓬蓬关于表演曲目的意见。她再三考虑后,选择了名曲《流水》:“给第一次听古琴的人弹琴,很容易选到《流水》这首曲子。首先它很有名,‘高山流水遇知音’,有美好的典故,而且能让人感受到生动的表现力。”
曲径通幽处,但余琴瑟鸣。李蓬蓬回忆,当天的演出很成功:“整个园子是中式的典雅风格,色彩配得巧妙,气氛特别松弛。演奏状态非常好,听众听得也很认真。弹完以后就对话,多么轻松。”
“这种感觉,不是随时都能营造出来的。特别感谢古琴,因为它的声音很吸引人。那天场地不小,当时门敞着,听众循着琴声而来。要使声音能传出去,还是得有一些功夫。”
有人猜测这其中是扩音器的功劳,但李蓬蓬透露,当晚的演奏是纯原声:“因为扩音器感染不了别人。千年古琴的旋律共鸣,是它表达不出来的。”
演出结束后,李蓬蓬在兴奋中入睡,又在惊讶中醒来:“第二天早晨,手机收到了特别多消息,吓死我了。”
最初,李蓬蓬还有心思自嘲。但点开朋友圈后,她才发现事情超乎想象。千篇一律的信息,大家都在追问相同的话题:“这是你吗?你火了!”
“如果是二三十年前,我肯定会和大家一起激动。当然,我现在也很高兴,对祝贺我的人表达了感谢。但到了这个年龄,自己就不要再给自己加戏了。”
基于这种心态,在走红后,李蓬蓬尽力保持着原有的生活节奏。早前答应出席的活动得去,密友间的饭局也不能爽约,“饭还是要吃的,账还是要还的,陪我爸散步还是要每天进行的。”
不想加戏,可这由不得李蓬蓬自己。她揉揉太阳穴:“自媒体太厉害,我真是见识到了,都拿这个蹭热点。甚至后来很多内容,已经与这件事无关。‘这是李祥霆的女儿’,做一期视频;然后我的图片出来了,又弄了一波。”
面对各种二创、三创乃至“原创”视频,李蓬蓬选择以一己之力对抗大数据:“我每次看到自己就滑过去,不爱看,烦死了。因为越点击就越推送,看了以后又会设想当时怎样做才更好。其实也不见得,没必要让自己纠结,干脆就不看了。”
直至现在,李蓬蓬都没再点开朋友圈和短视频,这才清静许多。“我还和亲友们说,不管在媒体上看到什么,无论好坏,都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不想影响到自己。”
“现在找我干什么的都有。”话音未落,李蓬蓬的手机铃声响起。电话那头,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邀请她参加活动。
礼貌婉拒之后,李蓬蓬挂了电话。她无奈自嘲:“看,刚好被你们逮着了。”
缘起
“是这张琴选择了我”
一曲《流水》奏响千年古韵,和李蓬蓬一起出圈的,是她演奏时使用的古琴“九霄环佩”。
目前,已知的“九霄环佩”共存世四张,其中三张分别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中国国家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馆。最后一张由收藏家何作如珍藏,李蓬蓬使用的就是这张。
李蓬蓬和“九霄环佩”的缘分始于七年前:“2016年时,我就在一场音乐会上弹过它,与父亲一起。琴主何作如先生非常满意。”
“所以不是我选择了这张琴,是这张琴选择了我。”
据媒体报道,这张“九霄环佩”制于唐代,已有1267岁的“高龄”,曾被苏东坡等人辗转收藏,是价值逾四亿人民币的传世文物。
对李蓬蓬来说,“九霄环佩”的乐器属性要大于文物属性,“当然算是文物,平时抱它的时候肯定要爱护。但别的琴怎么弹,‘九霄环佩’就怎么弹。不会因为它是文物,弹的时候就刻意收力。”
“与大家想象中不同,这张琴其实一点都不重。经过一千多年的风风雨雨,它已经干化,但可以经受住一定力度的弹奏。”李蓬蓬说:“‘九霄环佩’的音色非常厚重洪亮。现代琴也有工艺好的,但这种年代感和声音的苍老感,需要时间沉淀。”
“九霄环佩”与李蓬蓬一家的缘分,其实还能追溯到更早。她的父亲李祥霆是著名的古琴大师,早在上世纪50年代,李祥霆的老师吴景略先生就和他提起过唐琴“九霄环佩”。
“2003年,何作如先生以超过340万人民币的价格拍下它。这价格在当时非常昂贵,但何先生却说‘太便宜了’,因为这张琴意义特殊。”李蓬蓬直言,坊间传闻“价值四亿”是大家推算的,“后来有琴拍卖价格上亿,大家由此推算‘九霄环佩’价值4亿。但值不值,要到真卖的时候。”
喜获珍宝后,何作如携琴至上海,邀请名家相聚赏琴。但弹者不满意,听者也不满意。当时李祥霆也曾受邀,但他因在伦敦演出而错过。
“后来何先生又找到我父亲弹这张琴,他们遇到了知音。有重要演出时,父亲是唯一可以弹这张琴的人。”李蓬蓬说。
李祥霆曾回忆,他初弹“九霄环佩”时,琴音令人神驰,但四弦六徵以上音量明显降低。从下午三点弹到六点,音量渐渐改善,音质愈发松透润朗,仿若古琴初醒。李蓬蓬验证了这一说法,后来每逢重要场合,何作如都会把“九霄环佩”拿给李祥霆“醒琴”。
“这是何先生发明的词语。因为平时无人弹奏,所以琴音没有以前好,需要一两天时间恢复到理想状态。何先生喝酒,好酒需醒,所以他称这道工序为‘醒琴’。”
初见
“我不喜欢古琴,它在哭”
很难想象,李蓬蓬对古琴的第一印象是“不喜欢”。
“那时房子很小,我父亲在卧室授课。”囿于狭窄的空间,牙牙学语时,李蓬蓬就“被迫”听了许多琴曲,“小时候印象很深,父亲晚上弹琴,可我不想听。因为它的声音悠长,感觉像在哭。后来父亲说,那时我就有某种体验了。”
父亲在家弹琴时,母亲会带着李蓬蓬出门散步。那时她还没成为抚琴人,更喜欢唱歌、跳舞和表演。爱好间接开发了李蓬蓬的音准感、节奏感、节拍感和律动感,这是她未曾预料到的。
10岁那年,李蓬蓬对古琴已经不再抗拒。“一次父亲让我尝试一下。我弹了之后,从此自然而然往下学了。”她回忆,父亲对自己爱重有加,“他大部分时候是比较温和的。他曾说,因为我在古琴曲里浸泡过很长时间,所以教我比较容易。”
但再温和的人,也有发脾气的时候。
“我父亲是一个爱琴爱到发疯的人,给家起名‘醉琴斋’。他喜欢琴,了解琴,爱琴,一生就在弹琴。为了古琴,他倾情演出,录唱片钻研,不断创作。父亲期待我像他一样爱琴,每天沉醉于弹琴,可我做不到。所以有时他不高兴,觉得我不够专注。”
严师出高徒。直到现在,面对父亲的考校,李蓬蓬还会忍不住紧张,“他会挑出问题,很少主动夸我。”
“这次《流水》的视频,父亲肯定看了。别人问演奏得如何,他回答非常好、很满意。”谈到感情内敛的父亲,李蓬蓬眼含笑意:“其实他很认可我的演奏才能,否则不会让我弹琴。他想让我传承这件事,为古琴的传播和发展做贡献。”
“那他现在一定特别为您感到骄傲。”
“我还真没问过这个问题,过两天去问问他。”
圆梦
“我最容易做到,也应该做的一件事”
在传播古琴文化这件事上,李祥霆应当为女儿骄傲。
自1986年以来,李蓬蓬长期从事古琴教学活动,足迹遍布欧洲,并在德国创办桃源琴社。如今她旅居德国,在魏玛李斯特音乐学院担任讲师,为古琴文化的海外传播发光发热。
李蓬蓬最初留学德国,只是想领略西方音乐的魅力,那年她29岁。就像许多诗歌与乐章里所书,东方美人邂逅了大洋彼岸的日耳曼绅士,在古琴与钢琴的协奏下,一切顺理成章。
“我当时住在小城市魏玛,歌德、李斯特和尼采都曾在那里生活。我先生是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我是他的翻译。”李蓬蓬打趣说:“有点像插队的知青跟当地男青年结合,后来我们很自然地结婚生子了。”
在这段感情中,李蓬蓬体会到了文化上的差异。“认识我之前,我先生对中国音乐几乎没有了解。他在第一次听古琴后问我,‘矛盾’在哪?”
东西方音乐的逻辑迥然不同,用欧洲音乐对话式的思维欣赏中国线条式的古琴,必然难以畅通。李蓬蓬内心的那个念头因此被放大:东西文化互相了解的程度,过于不对等。
“你知道巴赫、莎士比亚,知道歌德、尼采、李斯特,甚至知道他们是哪国人。如果去问受到同等教育的外国人,他可能会认识孔子、老子,但从庄子、孟子到苏东坡、李白,再到四大名著与古琴,他就不知道了。”
“你说,这对等吗?”李蓬蓬用那抚了数十年琴弦的手指推了推眼镜:“所以我都在这了,为什么不去做?”
在德国,李蓬蓬经常参加推广古琴文化的活动,并定期开办琴社雅集。任职学校院系也给予了李蓬蓬非常大的鼓励,并支持她带领学生了解古琴。
一个学期下来,这些学生已能弹奏一两首小曲。李蓬蓬的目标很明确:“希望未来他们偶然听到古琴时,会说曾学过这个乐器。它来自中国,有7根弦。”
不仅如此,即便在国内,古琴也曾属于小众乐器。
“小时候,偶尔在电视或收音机里听见古琴的声音,我们会奔走相告。”李蓬蓬回忆起上世纪80年代初,她考取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时的往事,“我抱着古琴从东门走到西门,可能有一半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乐器。最高学府的人都不知道,社会上就更不用说了。”
而如今,已有三千多年历史的古琴,渐渐在年轻人中流行开来。李蓬蓬感叹:“现在了解古琴的人越来越多,古琴越来越普及,这与国家的发展和对文化的重视有关。”
通过这次演出,李蓬蓬为古琴传承打开了更多可能性。随着她指尖的这曲《流水》,淙淙琴声与隽永琴韵流淌在千万听众心田,也种下了一颗音乐的种子。她乐见此景,并以父亲李祥霆的一句话赠予这些年轻人:“想学就能学会,喜欢就能学好,发疯就能学精。”
“用我的能力,让更多人认识古琴,再通过古琴了解中国文化,这是有意义的事。我不能夸大我的能力,但这是我最容易做到,也应该做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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