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问｜孙秉君：“尘封”三千年，古芮国埋藏着怎样的文化脉络？

      中新社西安12月19日电 题：“尘封”三千年，古芮国埋藏着怎样的文化脉络？

　　——专访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韩城考古队队长孙秉君

　　中新社记者 边峰 阿琳娜

　　据《史记·周本纪》载，周文王时期，虞国人和芮国人因田界发生争执，未能断决，就一起到周国请西伯评判。进入周国境内后，发现种田的周人都互让田界，更有谦让长者的习惯。故未见西伯，虞、芮两国人已觉惭愧，都说：“吾所争，周人所耻，何往为，祗取辱耳。”于是各自返国，都把田地让出。

　　“虞芮让畔”的历史佳话传颂至今，但史书对古芮国记载并不多。21世纪以来，考古学家先后在陕西韩城梁带村和澄城刘家洼发现了芮国遗址，出土了数量众多且精美绝伦的文物，逐渐揭开了其尘封数千年的神秘“面纱”。

　　金鞘玉剑、镶金玉韘(韘：shè，意为古代射箭时戴在手上的扳指)、金制权杖头以及世界最早的人工合成铅白、中国最早的男性化妆品等出土文物，展示了芮国人怎样的生活情趣，又如何讲述3000多年前的文化交流？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韩城考古队队长孙秉君近日接受中新社“东西问”独家专访，对此进行解读。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关于芮国的两处考古发现，均曾入选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芮国为何如此神秘且重要，通过考古还会发现怎样的芮国风貌？

　　孙秉君：商末有八百诸侯一说，西周初年分封七十一诸侯国，姬姓国占据五十三，到目前为止，很多都只闻其名不见其“迹”。芮国最早见于史籍是在周文王时期，其与周王室同源，后被秦穆公所灭，大约存在了400余年。

　　通过考古发掘，我们在梁带村遗址发现了芮国五代诸侯国君大墓，在刘家洼遗址发现了两代国君及夫人墓。出土的大量铭文证实了刘家洼遗址的年代上接梁带村遗址，基本厘清了芮国后200年的世袭沿革(约公元前840至公元前640年)。梁带村遗址的墓葬保存较好，特别是芮桓公及其两位夫人的墓葬，出土了很多极具价值的珍贵文物。目前考古工作也厘清了刘家洼遗址的基本面貌，它由宫殿区、平民区、仓储区、墓地四部分组成，出土了大量青铜器、金器、玉器、漆木器等。刘家洼出土了很多与梁带村一脉相承、风格完全一致的文物，更加印证了两处遗址的衔接关系。

　　通过这两处遗址的考古工作，基本明确了芮国后200年的历史，但前200年的遗址到底在哪、文化面貌如何等仍待新的考古发现。芮国的考古研究，有助于我们了解两周分封制下诸侯国的面貌，并对两周时期中原文化与外域文化交流交往有进一步的认识。

2017年刘家洼发掘现场。钟欣 摄
 

　　中新社记者：两处遗址均发现了大量玉器，时代跨度大、种类多、工艺精致，这些玉器体现了古人怎样的礼仪文化？

　　孙秉君：“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中国玉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并逐渐融入到政治、文化、道德、信仰等多方面。中国人对玉的重视和喜爱，在梁带村遗址和刘家洼遗址的出土文物中得到了很好体现。

　　这两处遗址出土的玉器时间跨度从新石器时代至春秋，种类数量众多，除了象征身份地位、体现周代礼制的玉戈、玉璧、玉琮等礼器外，还有许多与身份匹配、代表其审美情趣的佩饰等，显示出芮国贵族阶层的时尚与奢华。

　　芮桓公墓出土了多件玉器，其中多为礼器，也有项链、小挂饰等。出土的一把金鞘玉剑尤为精美，修复好的玉剑可插入剑鞘之中，金玉组合的完整佩剑在两周之际颇为罕见，足以彰显墓主人尊贵的身份。墓中出土的镶金玉韘同样造型精美，玉韘主体为白玉，镶有金质鹰首。按照材质，玉韘并无实用性，应为佩饰，同样也体现了墓主人的身份地位。

　　芮桓公大夫人芮姜墓中随葬的大量玉器，保存完好，位置明确，且佩饰多于礼器。其中出土了目前发现最复杂的两周玉握、七璜联珠组玉佩、梯形牌组玉佩等精美的玉器组合，这些器物由玉石、玛瑙、绿松石等组合而成。同时，还发现了玉牌饰、玉蚕、玉立人、玉虎等，这些应该是墓主人生前所爱之物，也显示了古人在玉石方面的审美情趣。

　　在芮姜墓中，还发现了被放置于盒中珍藏的碎玉(木盒已朽)，这些碎玉的时间上至新石器时代、下至当朝，有的可以明显看出是“边角料”，也被主人所珍藏。这些碎玉死后还被带入墓中，可见主人对其十分珍爱。

　　芮国遗址的大中型墓葬中出土的玉器有多有少，而且其中发现了不少早期的玉器，也有一些玉器组合是用早期玉器改制而成，可见玉石在当时仍十分珍贵且难得，推测除了周王室赏赐外，也有不少是墓主人家族历代收藏流传下来和墓主人自己搜寻而来的，足以展示古人对玉的喜爱与重视。

　　中新社记者：刘家洼遗址和梁带村遗址均出土了化妆品、乐器、礼器等文物，这些反映出古人怎样的生活情趣？

　　孙秉君：化妆品的使用在古时并不罕见，古埃及、古希腊等均有关于化妆品的文献记载和考古实物遗存。在刘家洼芮国遗址一座春秋时期男性贵族墓葬出土器物中，发现了一些黄白色的残留物，经分析发现其中用了牛油(脂)做基质，又加了一些无机矿物作配方(料)，这是中国目前发现的最早的面霜，也是中国发现最早的男性化妆品。

　　在梁带村的芮姜墓，我们发现了微型铜容器内的白色残留物，经专家分析，证实该白色遗存为世界上迄今最早的人造铅白，在时间上要比西方最早的实物证据早两三百年。值得一提的是，在梁带村芮国遗址的一座西周晚期女性贵族墓葬中也发现了与芮姜墓相似的青铜器物，其中也有类似的白色残留，是否为人工铅白化妆品有待进一步研究和鉴定。

陕西梁带村遗址出土的、用于研究的人工合成铅白化妆品遗存样品。孙自法 摄
 

　　在芮国的两处遗址中，均发现了化妆品且种类不同，其使用者不仅有女性还有男性，且都有一定的社会等级，这也说明当时至少在贵族阶层，已在有意识地追求“美白”，并已可通过人工合成方式有目的地制造化妆品，通过化妆品达到“美容”。

　　周公制礼作乐，创造了祭祀、宴飨、丧葬等礼仪时的礼器制度，可以“别尊卑、明贵贱”，并潜移默化地规范着人们的行为。两处遗址均出土了成组的青铜编钟和石磬，且“五音俱全”。此外，刘家洼还发现有五镈九钮编钟配组方式，几座大型墓葬还配有多件建鼓、铜钲等，也展示出芮国贵族对音乐的喜好和对生活的追求。

　　中新社记者：芮国地处周戎之间，梁带村遗址和刘家洼遗址出土了哪些带有异域风情的文物？展现了怎样的文化交流图景？

　　孙秉君：梁带村遗址和刘家洼遗址是沟通北方与关中及中原的重要通道，宗周与晋来往的交通要冲，秦与三晋争锋的重点区域。这里在西周属于抵近王朝北部边界的王畿地区，是王朝经略之地。东周时期则处于周戎之间、秦晋之交，民族融合、文化交流的前沿地带。

　　两处遗址中发现了金首权杖、金虎、螺旋状金耳环、金手镯等金器，充溢着浓厚的北方草原文化气息。如在刘家洼遗址的一处国君级墓葬中，出土了一件长约1.4米的金首铜鐏权杖，球形权杖头上饰有蟠螭纹，尾部是锈迹斑驳的铜鐏，木质杖身已经炭化消失，仅在尾部的铜鐏保留了几厘米的木芯。

刘家洼出土金器。钟欣 摄
 

　　杖，既是一种生活用具，也是一种象征身份和地位的装饰品，在中亚、西亚地区均有发现，且年代久远。至今还能在部分欧洲国家看到权杖的身影。在中原文化中权杖并不多见，但蟠螭纹是典型的中原文化的纹饰，金首铜鐏权杖的发现也进一步证实了当时的文化交流与交融。

　　此外，遗址中部分中型墓出土了螺旋状金耳环、金手镯等饰物，这些金饰物的制作工艺及造型等明显与北方草原文化相似，片状的金老虎也是典型的草原文化器物。这些文物的出土，也说明这里与北方的戎人等族群之间有着广泛交流，向我们展示了当时文化融合的真实图景。

　　受访者简介：

　　孙秉君，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韩城考古队队长，长期从事考古发掘和研究工作，先后主持或参与主持安康水库十余处新石器时代至秦汉时期遗址和墓地、西安地区秦汉墓地、韩城梁带村两周大墓等考古发掘工作。